第81节天颜震怒
肃顺在京中又呆了两天,看杜受田的身体暂时无碍,这才再一次冒着风雪转回热河,先进园子缴了旨,皇帝问问老师的身体,听说进来服用薛宝善开的药大见好转,心里很是高兴,“你这一次的差事做得不错,这几天来回奔波,朕给你几天假,先回府休息去吧。改日再来入值。”
肃顺碰头谢恩,转身出殿,回到府中,立刻着人把龙汝霖叫了来:“皞臣先生,这一次又要仰仗高明了”
“哦?大人又有什么事要皞臣以供趋走的?”
“这一次不关我事,是我的侄子,在京中闯下一场大祸事来”
听他把经过说完,龙汝霖迷惑的眨眨眼,竟似是很觉得新奇似的:“亭公,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够救得?泥足深陷之下,不但是载垕自己要倒霉,就是大人你,怕也难以从中自拔了。听学生一句相劝,等一会儿赶紧进宫去,把此事奏报皇上,只求皇上念在你年来奔波,甘冒雨雪载途之苦,事情又和你没有半分相干的份上,把你从中饶过,就算是万千之幸啦”
“那,龙先生是说,载垕之事,就全无可措手之处了?”
龙汝霖斩钉截铁的摇摇头“没有”他说:“不但载垕之事无从措手,就是郑王府,经过这一次,怕也是覆巢之下,再无完卵了。”
“可是,龙先生,难道就看着载垕掉脑袋吗?”肃顺言下大有不忍之意,毕竟是自己的侄儿,虽然自己和他并无什么深交,不过他的阿玛是自己的亲生兄长,现在关在宗人府内,外间的事情一无所知,过了年放出来,知道儿子闹市被斩,自己却不出一言以相救,日后兄弟见面,难免心生愧疚,所以,他总还是抱着万一之想,不死心的继续问道:“龙先生,您饱览群书,通晓各代朝章故事,总有相近之处的吧?”
“亭公,”龙汝霖冷笑着,是那种不屑一辩的神情,“载贝勒是个什么样人,大人不是比我更知道吗?这样的人杀了便杀了,还有什么舍不得的?”接下来他又说:“更何况,载垕今次所犯,是何等大罪?将先皇遗物从府中盗出,意图倒卖,本朝还从来没有这样丧心病狂的宗室子弟,皇上能够把此案仅就载垕而止,就已经是郑王爷阖府之幸,若说饶过?亭公,您还是不要心存奢望了。”
“若说我先请旨呢?”
“请什么旨?”
“我只说有大事奏闻,先请了皇上的金口,然后再将此事托出呢?”
龙汝霖大惊而起:“亭公,可不能这样做啊为了一个载垕,断送了大人前程似锦,大人想想,可划得来吗?”他说:“到时候,皇上认为大人有意欺瞒,其心不可追问,便是可以饶过载垕这一次,日后呢?日后难保他还会做出什么昏事来,到时候,两下里一起作,不但救不得载垕,到那时,连能够在皇上面前为大人进言的人可都没有了”
肃顺绕室蹀躞,恨恨的一跺脚,“可是,在我返回之前,也曾经和我那嫂子说过,此一去尽力搭救,若说尽人事,听天命,本是人情之常,如今我未能尽力,将来如何能够心安?不行,我要进园子去一次,哪怕皇上震怒,也要以一片赤诚待人”
龙汝霖自知拦他不住,在后面跟了出来,“大人,此去面君,不论皇上多大的脾气,大人只要谨记一条:要把此事推得一干二净,绝对不能承认事先知情,更加不能说什么为载垕求情的话,只以兄弟、叔侄情谊说之,皇上若是念在你精白事君的份上,或者还能够法外施仁。那样的话,就大吉了切记切记嘱万嘱”
“我记下了。”
一路到了园子,军机处已经散值回家,尽有的几个值班的军机章京正在用饭,冬天夜长昼短,军机处辰正上班,到了未末就退值了,除了两个留守值夜的军机章京,其他的人就都回府休息去了。
军机章京留守值夜,是以园子外面的军机处北房直庐为办公之处,每两个人值两天夜班,都成为‘班公’,一个资格老一点称为老班公。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,成为班公。
一般而言,老的值第一天,的值第二天,这是因为第二天值班结束,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就要和新一班的章京做交接手续,各种琐碎事务很多,比较起来更加麻烦,所以会偷懒,选择值第一班。
今天晚上值班的正是沈桂芬,而今天晚上除了照常值班之外,还有一件事,就是要敬‘土地’。土地是京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传下来的一种规矩,六部九卿都有各方的土地,也有很多很有趣的传说。
礼部和翰林院都有‘韩文公祠’,供奉的是一代文宗的韩愈;但是翰林院说韩愈是他们的土地,所以那里的韩文公祠就是土地庙;此物有名的土地有户部的‘萧相国祠’,这是供奉的萧何——户部的书办奉其为祖师爷。
军机章京值宿的方略馆中所供奉的土地名气更大,就是汉初三杰中的另一位——张良,所以方略馆的土地庙就叫‘留侯祠’。
留侯祠每年都有一次大祭,由方略馆提调——也就是军机章京领班米主持;而在平常的日子里,就由留宿的军机章京在每月的初二、十六上供;香烛之外,祭品很简单:一杯白酒个白水煮过,剥了皮的鸡蛋。
很让人觉得奇怪的是,白水煮蛋每每不翼而飞,有人说是为大仙所攘夺。所谓的大仙,据说就是《聊斋志异》中所描写的成了精的狐狸。
这本来是京中的风俗规矩,到了热河行在,并无方略馆可以供奉,也只好将就一番,就在军机处南房的直庐中,摆上一张临时的桌案,把香烛、白酒,鸡蛋放好,就算完事。
当年有那好事而有才的军机章京,做了两七律,用来讥讽红黑章京,比之八股文更加的尖刻,却也很是俏皮,红章京的:‘玉表金钟到卯初,烹茶洗脸费工夫,熏香侍女披貂褂,傅粉家奴取数珠;马走如龙车如水,主人似虎仆如猴,昂然直入军机处,笑问中堂到也无。’
还有一是《诼黑章京》的,不但是叠韵,而且句式也完全相同,是这样写的:‘约略辰光到卯初,劈柴生火费工夫,老妻被面掀貂褂,丑婢墙头取数珠;马走如牛车似碾,主人似鼠仆如猪,蓦然溜到军机处,悄问中堂到也无?
今天正好的初二,该由沈桂芬值宿,他是鼎鼎大名的红章京之在几位军机大臣面前都是很能说得上话的,为人架子也大,每日里‘昂然直入军机处’,竟似是比真正的军机大臣更加来得器宇轩昂。
临近新年,各省呈上来的折子都是一些请求蠲免钱粮类的奏折,很少有让人头疼的夹片类奏折,处理起来很是轻松愉快。
沈桂芬先把‘随手’摊开,开始办公。‘随手’是简称,全称是‘随手登基档’,是用连史纸装订而成的一本极厚的册子,总有两寸上下,这是因为军机处的规定,这样的‘随手’一季只用一册,非得这样厚不可。
这种册子的作用是用来记档,规矩是顶格大写‘某人折’,6建瀛就是6建瀛,张亮基就是张亮基,只记录名字,不记录官职,以下摘录事由。接下来是注明所奉的朱批,不外乎‘阅’,‘知道了’,‘该部知道’,‘交部’以及‘另有旨’等等。
这是一种值班时随到随办的记录,有点像是流水账,然后分门别类,记入册子,以便日后查考,这种册子叫‘记载’,除了上折子的人名、事由以外,上面还会另外加一个记号,分为‘明’和‘廷寄’。其中明是画一个圈圈,廷寄是画一个尖角。
这样的工作只是水磨工夫,照录下来就算完毕,接下来还有一项是写‘知会’,就有点费脑筋了。知会就是工作日记,先是写一个‘起’字,写明这一天皇帝召见了多少人,分成几次召见;其次是‘旨’,这是指皇帝主动颁的上谕而言,这不是每天都有的,若是没有,也不能写‘无’,而要写一个‘摇’字,沈桂芬刚入军机处的时候,曾经请教过前辈,问道哪一个,都不知道这个‘摇’字,典出何处?
最后一个最麻烦,就是记录京内各部及各省督抚的封奏,京内的写明衙门;外省的则简写省名,如直鲁晋豫等。这本没什么,不过有一件很讨厌的事情是,地方上的封奏都是用夹板以黄丝绳捆住,一来就是好几个夹板,而在夹板之中,可能还有夹片——每个夹板之中,可以最多附四个夹片,也就是说,一份封奏而到的奏折,可能有五件事要办,两个夹板就是十件事
军机章京最头疼的就是夹板,倘若这一天没有夹板,那可以肯定的,就是今天可以清闲了。当年有个章京,做了一副谐联,专讽其事,叫做:“得意一声‘无夹板’,伤心三字‘请该班’。”
肃顺来的时候,沈桂芬正在抄录文字,听见门口响动,以为是厨子送晚饭来,没有想到是肃顺,他和肃顺不算特别熟,不过肃顺对于沈桂芬这样的读书人从来都是高看一眼,和龙汝霖呆得久了,说话也不像以前那般的粗鄙,倒也不讨人厌:“雨亭兄,这么晚了,有事吗?”
“刚才递牌子进去,请圣上的起,这不,想在这里等一会儿,消磨片刻。”
沈桂芬人很聪明,知道肃顺这时候请起,一定是很大的事情,不过事不关己,不好多问,当下摆手邀客:“既然这样,雨亭兄,请过来坐,过来坐,只是这值房之中蚁旋之地,不足以请雨亭兄贵步停留呢”
“还是这里暖和啊,外面贼冷贼冷的。”肃顺笑了一下,举步入内,在大大的炭火盆边坐了下来,伸手烤着火:“我便叨扰一二了。”
皇帝还没有用晚膳,就听见六福来报,说是肃顺递牌子进来了:这个时候?看看外面的天色,已经全黑了下来,有心不见,又想,肃顺这时候递牌子,怕是有很紧要的事情,当下传谕一声:“让他进来吧。”
六福找了一大圈,才在军机处的值房中找到了肃顺,在这样的天气里冒雪出园子,六福的脸色自然是不会好到那里去,“肃大人,和奴才走吧?万岁爷等着见呢”
肃顺暗道糟糕:太监没有不是气量的,自己一时疏忽,让他空转了一场,自然心中不快,日后在皇上面前进上几句坏话,好端端的前程就败在这些人的手里。
随手在袖口里摸了摸,今天出来的急,身上还没有带着银子,只好快走了几步,和六福走到并排:“6公公,这一次我出来的急,没有带银子,日后有机会了,请6公公到我的府上,我们长做盘桓,不知道6公公几时有空,我扫榻以待?”
六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点,看看前面就是皇上所在的烟波致爽殿,时间有限不能多说,只好点点头:“那,改日我一定到大人府上拜望。”
“欢迎,欢迎。”
“走吧,不要让皇上等了。”六福在前,把肃顺领到殿中,穿过甬路,撩起黄绸子缎面包裹的棉门帘,殿中一片明亮周燃着儿臂粗的蜡烛,吐吐吐的闪烁着,皇帝正坐在御案的后面,手中拿着一本奏折,却没有在看着,而是抬起头来,笑盈盈的望着自己。
肃顺不敢多打量,趋前几步,一打马蹄袖跪了下来:“奴才肃顺,叩见皇上。”
皇帝放下手中的奏折,问道:“这个时候你要见朕,可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?若是没有,朕要问你惊驾之罪哦”
皇帝虽然语出玩笑,肃顺却不敢有半点欢容流露,以头触地,大声说道:“奴才这一次回京,听闻了一件大事,要向皇上造膝密陈,故此才在此时请皇上的起。冒犯之处,请皇上恕罪。”
“你说吧,是什么大事。”
“皇上,奴才说之前,想先请皇上的旨意,恕奴才大不敬之罪,奴才才敢吐露实情。”
“大不敬?你犯下什么大不敬的罪过了?”皇帝愈加好奇起来:“好吧,朕答应你,不论你有如何不恭之处,朕概不加罪。”他又说:“这下你可以放心的说了吧?”
“是。”肃顺答应一声,把这一次回京之后,到郑王府拜望郑王福晋,以及听到,见到的一切向皇帝说了一遍。
皇帝一开始没有把肃顺这一次雪夜而至、有所陈奏当成很重大的一件事,可是随着他的陈奏,他的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起来,听他说完,皇帝随手拿起茶杯,只喝了一口,就随手把茶杯向外一抛:“这是什么茶?”
‘哗啦’一声响,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,肃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,把头埋得更加深了,只听皇帝冷冷的声音问道,“这是哪一天的事情?”
“回皇上话,这件事是在十一月二十三日,奴才回到京中之后的第一天所见所闻。”
“你在京中呆了几天?”
肃顺心中叫苦,这时候万万不能撒谎,当下答说:“回皇上话,奴才在京中呆了七天,十一月三十日从京中启程,今天回到热河行在。”
“整整七天的时间,你知晓载垕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大不敬之事,居然拖延了七天,才在今天回到热河,向朕禀告?”皇帝脸色铁青,一把抓起桌上的砚台,重重地砸向肃顺:“连续七天的时间,你和载垕、郑王福晋商讨对策,这就是你身为奴才,上侍君父的吗?还知道事先请旨,让朕免了你的罪?其心可诛”
皇帝恨声大骂,“好,好好个狗奴才朕金口玉言,不治你的罪,嘿嘿,朕不治你的罪。来人?把这个奴才叉出去,今后朕再也不要见到他”
肃顺眼中满含着珠泪抬起头来,向皇上重重地碰了个头,“奴才告退”
“滚出去”皇帝余怒未息的大吼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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